碑铭溯源

我國的省際交界地區是一個複雜的系統,這一系統在地理上體現多元化的地形特徵,行政界限相互交錯,由此延伸出複雜的經濟運作現象與獨特的文化次區域。粤桂毗連地區是一個由山分隔,以西江主幹流聯通的區域。“西江主流及各支流,除終點之一百四十公里屬於河口冲積平原外,其餘所經地域,多屬山地。”地區山脈是九嶷山脈的支脈,盤亘於兩粤各州縣之間,地勢險要複雜。廣東封川縣“流連山,在縣北一百三十里,縣之祖山也(一名黄岡山)。跨德慶、四會、懷集、封川境,萬峰切雲,綿亘無際。”開建縣“昭埇山,在縣東二十里路,通廣西懷集,有鼠石,旁有三穴可容數十人。”鬱南縣“鳳皇山,在城西北三十里,高二百丈,高峰挺秀,曲澗瀠洄,形如翔鳳,中有徑通蒼梧。”“銅鑊山,在城西北四十餘里,高三百餘丈,綿亘三十餘里,西北屬蒼梧,東南屬縣。”銅鑊山位於西江南岸,是兩省三縣的交界之處。廣西蒼梧縣芋莢山,縣東北一百六十五,值東安畏(竹字頭)竹閘,與封川、開建兩縣交界,山金砂,嵐氣特厲。”“大嶺,縣南九十,與廣東西寧縣交界。”岑溪縣“横山,城東南一百一十里,界西寧。”

在傳統社會,山地是隔離的障礙,山地中的洞穴與水源爲王朝秩序之外的“邊緣人”提供了優良的聚集居所。廣東封川縣留連山“深樹叢筱,人迹罕到”。開建縣昭埇山“有三旁穴,皆能容人”。兩省三縣交界的銅鑊山“山多雜木,附近貧民賴樵采以資生焉”。廣西蒼梧縣的龍塘山“舊爲伏莽之所”。岑溪縣的冷水山“昔多劫掠”,林丁山“昔多摽掠”直至今日,這一片山區仍然是兩廣關注的扶貧片區,封開縣南豐鎮長期被稱爲廣東的“西伯利亞”,而河兒口鎮則接受珠海市的對口支援。

西江沿綫山地坡度陡峭,只有一些獨立的小盆地,河流交匯處的低緩坡地和沿河冲積平原能够適合充當碼頭與城鎮的角色。該區域“平地主要有三種類型:一是山間盆地;二是岩溶盆地;三是冲積平原。山間盆地著名的有蒙山盆地、桂嶺盆地、大寧盆地、沙頭盆地、潭東盆地、旺國盆地、龍坪盆地等;岩溶盆地有鍾山盆地、公會盆地、黄姚盆地、石龍盆地等;冲積平原較大的爲信都平原、賀街平原等。”成爲市鎮的聚集地和重要農耕區。河流在該區域扮演了舉足輕重的交通紐帶作用,左、右江在貴港交匯後形成一條主幹流,在梧州與桂江匯合。“蒼梧城西南有大江,江即黔、鬱二水,合流於潯州府城,東爲潯江,入府界,東經立山下,又東經此(梧州府城)與桂江合,謂之三江口。下流爲廣東之西江。”這條大河成爲横跨兩廣的主要物流通道,而其支流則穿梭於邊界的群山,把上述獨立的小盆地與冲積平原聯繫起來,廣西境内的東安江流經蒼梧沙頭鎮與石橋鎮,合賀江流經封川江口,注入西江。賀江則“出臨賀嶺,西南至賀縣爲賀江,又南至開建縣或稱開江,又西南至封川境,亦名封溪。”賀江是西江北岸的大支流,是粤桂毗連地區北段的重要水上通道。鬱南縣境内的文昌水是西江南江支流的一部分,“文昌水,在城東一里,源出廣西梧州府岑溪縣界,東流入縣境,經封門所南,又東北經縣城南,又東北至羅旁口入江即古羅水也。”

爲鑿通省際邊界的陸路交通,傳統社會時期的官府與地方社會致力於突破山地的間隔,開鑿山路,修建隘口與驛亭。以羅定州爲例,原來的道路系統不過局限於盆地周邊及出大河河道,“萬曆丙子大征蕩平,開創善後,其道路衹以羅定州爲總會,自州而南則由羅鏡岡轉入函口、懷鄉以通夫高凉,自州而北,則循小河透出大江以接。”萬曆五年(1577),兩廣地方當局鎮壓了羅旁山區的人民起義後,就著手動工構築西江南岸的兩廣邊界陸路系統,“路起自羅旁口,由西寧封門、夜護抵懷鄉,以丈計者,凡三萬六千有奇。自懷鄉、掘峒由羅鏡岡抵羅定州亦三萬八千有奇,又自夜護由思慮東至亞婆灘,以丈計者,凡八千有奇,自逍遙歷振夷嶺抵西寧,亦不下八千餘。”至清末,粤桂邊界已形成了山路、茶亭相結合的道路系統,西寧縣的北路與西南路與梧州府的蒼梧、岑溪兩縣接壤,“大筍嶺茶亭,在城西北四十里,十四都峽上,界連廣西蒼梧長行鄉野峒……十二嶺茶亭,在都城西五里,爲十五都七堡,與廣西蒼、藤、岑鄰。”初級水路與陸路交通網絡基本構建完畢,“由縣對河迤西則經半月渡口嘴、莊地、麻園至料塘汛,又西經鋪邊、車地、頭竹洲、岐茶各村至界首汛與蒼梧交界。南則經張洞、大麻界黄岡嘴、古壘、古諷、劉田、古岡、沙田、合塘、三貫各村,通雞籠山與蒼梧交界。迤東五里至渡頭汛,經北風嘴、狗尾湖、游塘、峽塘至上蟠龍汛,與西寧交界。”這些較爲初級的山區陸路交通網直至民國初年依然是兩省人民互通的主要通道。

交邊地區存在的一個個孤立盆地在河流的引導下,成了最早開發成熟的地方。兩宋時期,江南、江西、安徽及湖湘地區成了中國經濟開發的重點地區,成了經濟領跑者。由於靠近湘水流域,又具備豐富的礦資源,湘桂邊界地區成當時嶺南地區除珠江三角洲以外的另一個迎來繁榮發展的地區,廣東陽山是典型例子,從現在已有的史料看,宋代陽山的經濟很明顯地分兩個階段,從時間上劃分大概可以孝宗即位(1163)前後界,上限斷至宋哲宗元符(1098)左右。前期,田地的大量開墾,光陽山一縣的耕地面積占整個廣南東路50多個縣的8%;同時,礦業的發達,礦産品的流通吸引了大批的商人到來,加上大量北方移民的遷入,從而帶動了整個縣域經濟的發展。”廣西賀州蓮塘鎮上寺村在宋代時就是大型的冶煉中心,其遺址處於山地丘陵地帶,因大量冶煉殘渣的發現被稱鐵屎坪鐵屎坪是東高西低的山地丘陵,遺址呈不規則四邊形,面積28685.85平方米……遺址地面到處都是爐渣和煉過的結鐵及冶煉前選過的矸石等,堆積普遍厚0.5—1米,遺迹中部厚達5米。”從遺址的規模,可見當時冶煉活動的繁榮。

明代嘉靖、萬曆時期是嶺南經濟發展的一個分水嶺,地方動亂被鎮壓,各種秩序外的“邊緣群體”逐漸向王朝秩序靠近。粤桂毗連地區的深度開發纔得以實現,至嘉靖時代,該地區的重要城鎮輻射有限,城鎮周邊的漢人與山地居民無法進行有效交往,而西江南岸的羅旁地區還是“舟楫罕通”的地區。無獨有偶,廣西獨特的會館文化則可追溯至明萬曆時期,“平樂府城粤商於萬曆年間(1573—1619),創立粤東會館。這是廣西目前爲止發現的最早的粤東會館。”兩廣商業文化的興起有賴於明代中期珠江三角洲中心地位的奠定及地方局勢的逐漸平穩,至清代康熙時期,今日區域的農業格局基本奠定。西江—鬱江主流的盆地與平原成爲了當地發展較爲迅猛的地區,“根據上述各項觀察的結果,覺得廣西的經濟區域,可以蒼、邕爲甲區,其户口最密,物産最富,有‘廣西倉庫’之號;柳桂爲乙區,經濟狀况次之,而田南、鎮南爲丙區,人民最苦。”直至今日,桂東、桂東南地區仍然是廣西農業的重要基地,大量名鎮也多聚集於此。“廣西東南部、中部的潯江、鬱江流域農業發展水準最高,很多著名的大圩市都集中在這一帶。如清中期乃至民國時期廣西四大圩市即蒼梧縣的戎圩、桂平縣的江口、平南縣的大烏(今大安)、賓陽縣的蘆圩都在西江的主流流域。”粤西地區的經濟發展水準介乎於蒼梧與高雷廉地區之間,羅定、封川、開建地區存在的主要農業問題在於山地灌溉受地勢限制。“縣中山居其强半,故可耕之地較少。而耕地又復高低不齊,灌溉甚爲困難,排水亦非易事。”農業是工商業之母,農業發展格局與後世經濟佈局緊密相關。依據羅一星針對嶺南地區提出的“市場中心地”的理論,西江中上游的市場分佈沿河排列,呈樹形結構,“在樹形結構裏,市場中地的等級比較分明,大致可分爲三級。低級中地爲鄉村墟市……二級中地爲沿河兩岸所設的墟市……三級中地多爲兩江交匯處的墟鎮。”清前期形成的這一市場格局在21世紀的今日依然發揮著相當作用,在廣東封開縣城、南豐鎮、鬱南縣城能很清晰地看到區域樞紐城市梧州所帶來的産業輸入痕迹。

粤桂毗連地區是多民族聚居的區域,在方志中多見“民夷雜居”的記載,主要爲耕山的瑶人,戍山的狼兵,居山的“溪峒”及居城鎮的漢人等。隨著清前期以來商品經濟的繁榮,粤商及廣州府籍士人西進,少數民族逐漸融合入漢族,形成了漢文化中廣府文化占主體,却又迥异於珠三角的區域文化。主要表現在:1.其他少數民族的文化痕迹明顯地體現在當地廣府文化當中,廣東鬱南縣、羅定市曾經是羅旁瑶聚居區的中心區域,今日兩地的民間文化中則保留不少瑶族文化痕迹,鬱南縣鄉村民間的禾樓舞被證明深受瑶族文化影響。封開縣則有“劉三妹”的傳説。粤桂邊界兩地的人民則有深厚的山歌傳統。2.被山區間隔的小盆地則形成獨特的文化孤島,典型例子體現在封開縣南豐鎮,在廣府文化占主流的邊界地區,其發展出自己獨特的地方文化。如南豐方言中就帶有較爲古樸風格的用詞,如“你阿喫飯?”“你阿肚饑?”這種現象可歸結爲在相對封閉的山區中早前移民文化演變的相對緩慢性,“‘阿VP’大概是在宋明時代從别的方言借入的。”3.當地文化中帶有濃厚的移民與原住民融合的痕迹,“地名隱含著明清時期西江走廊地帶歷史、民族、社會、文化等的變遷。”當地山區中多存在洞穴及水源的特色,當地帶“峒”字的聚落多處於深山中,應當可理解爲處於國家秩序以外的“邊緣人”納入秩序的歷程。而羅定地區的盆地村落名則多帶“榃”字,“榃”意爲“水塘”,不僅反映出當地的地形特徵,也體現了漢人移民對水利灌溉設施建設的一種固有情結。4.當地繼承了廣州府地區的商貿文化,重商氛圍較爲濃厚,樞紐市鎮工商業發達,即使是山區也盛行走商風氣。直至改革開放初期,整個區域仍然是嶺南重要的輕工業出口基地及開放地區之一。

結合地理、經濟與文化三種因素,粤桂毗連地區處於大西江走廊的樞紐位置,連接珠三角、桂北及桂西三大板塊,在經濟層面上承接東部向西北擴展的角色,在文化上則是多元文化融合下的廣府文化次區域。“珠江—西江走廊”作爲“嶺南”的重要組成部分,是“華夏的南部邊疆”。同時又爲施堅雅劃分的中華帝國九大經濟區域之一,包含了多個次級區域市場中心。如何解讀這一大區域的内部整合,當地碑銘這一基層特點明顯的材料作爲鑰匙之一,勢必獲得廣泛關注。

碑銘是民間社會用於傳播公共信息,樹立功德,參與公共建設的重要媒介,碑銘的材料是各種石材,爲記録地方大事件、紀念特别人和事而篆刻碑銘仍然是今天中國鄉村的文化傳統。在方志、筆記、正史等傳統文獻匱乏的兩廣地區(珠三角及桂林地區等政治核心地區除外),碑銘成爲瞭解當地基層社會的重要材料,石碑的自身物理屬性也带来了其在乾燥、避濕環境下的良好保存性,爲後人發現其價值提供了可能。“廣西地區雖然傳統紙質文獻數量不多,但却以温潤的氣候和獨特的山水地貌,石材豐富,易於雕琢,且不易風化,人爲破壞較少,産生並保存了豐富的石刻。”在田野中尋找文獻,以“自下而上”的角度看待中國歷史,以地方解讀中國成爲當今中國史研究的重要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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